今年六月初,在豪无预兆的情况下,我接到大嫂陈馨从法国传来大哥病危的消息。这犹如晴天霹雳直击我的心头,眼泪止不住哗哗往外流。我祷告奇迹的出现, 可我大哥几周后还是被这微创手术后的罕见并发症夺去了年轻有为的生命,都没有给我告别的机会就匆匆地离开了,我感到那撕心裂肺的痛已无语言可表达。
回忆往事,我庆幸有这么一位可亲可敬的大哥。我幼年时,把他当作我的保护伞;我成年后,又把他作为我战胜各种坎坷的楷模。我大哥比我年长7岁,文化大革命开始时, 他正在念初中。记得有一天他背着包离开了家。似乎过了很久,有一天深夜,门突然敲响,开门一看是个蓬头垢面,身着破旧衣服的男孩,如不是他先叫家人,我还不敢认大哥。 这时我才知道大哥参加了大串联,远至北京,还在天安门前留了影。当时,使幼小的我即羡慕又佩服。
没过多久,大哥初中还未毕业,全国掀起了上山下乡运动,他很快接到去苏北盐城插队的通知。要知道,文革初期,我父母就被打成死不悔改的走资派,这时他们已自顾不瑕。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因我妈被隔离审查,只有我爸牵着我的小手去无锡西门码头依依不舍送他上船,我们一直等到他那瘦小的身影随着那木船消失在我们父女俩的视野里才离开。
后来的八年间,每逢夏天他都会回来休假。记得他在家时很少出门,而总是坐在他的小桌前看书并写写划划,另兼煮饭。奇怪的是全家经常吃到的是黑焦饭, 后来他用了闹钟才改善了米饭质量。有好多回,邻居的男孩约他去看电影,他总是置之不理,连我都觉得他太不近人情了。直到若干年后,他在学术界取得了瞩目的成就, 我才理解他年轻时念书的执着与专心。他在知识的海洋中畅游是多么的陶醉。
在暑期休假期间,大哥也常带着我去走访上海的外公及姑妈家。印象很深的是,在上海,他一定会去旧书店买他视如珍宝的数学及物理书。另外, 与他两个年龄相仿的舅舅常常形影不离,切切私语,探讨电器装配。我们家第一台小电视机便出于大哥之手。
大哥对学术的热衷,是与我们上海圣约翰毕业的医学博士父母的早期教育息息相关。他年幼时,父母投身于消灭血吸虫的第一线 ,很少在家,我对他们相当陌生, 但他们给大哥买了每一期的“十万个为什么”及大量的其他书籍。当那些书传到我手里的时候,许多纸张已经烂熟了,我想那些书一定已被我大哥翻阅了无数遍。 他的玩具甚至家里的收音机和闹钟几乎都被他拆得肢离破碎,但父母从来不责怪他,我想他们一定意识道,大儿子可能具备着可遇不可求的超智商。可不是, 大哥往往能将拆开的复杂东西装回原样。这也为他后来的能工巧匠般动手能力打下扎实基础。
幸福的童年:慈父肖荣炜,二哥肖毅,作者,慈母叶嘉馥,大哥肖刚(从左至右)
我大哥虽然潜心热衷他的学术研究,但并没有使他忽略对家人的爱与付出。我高中毕业前夕,他正逢下乡7年后被公社推荐去上大学的机会,但当他得知如他进了大学, 我就会插队的消息后,便毅然放弃了这一机会。在当时的岁月,谁也不能保证是不是还有下次的机会。大哥的这一重大牺牲瞒了我很久,可能怕我难以接受吧。不过次年, 他再次被推荐并加上优异的考分,以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进了苏州师范学院英语系就读。
我进工厂工作两年后,全国高考恢复了。毫无疑问,我是准备拼搏一下的。但我毕业时的教育程度与新的高考大纲有很大距离,需补课才有可能通过。虽然我参加了母校的补习班, 但因上夜班经常缺课,使我心里万分焦急。就在临考前两周,恰逢大哥从科大放假回来,带着他用微薄的助学金给我买的数理化及英语书, 并在数学及物理上给了我一些卓有成效的启发性点拨,使我矛塞顿开,举一反三,顺利通过了高考,进入了苏州医学院。不过,我无法满足他建议我报数学专业的愿望。 这一点我是有自知之明的。通过这一经历,我亲身感受到大哥的绝顶聪慧及激活他人智力的本事。我相信,我大哥从事大学数学教育多年,他的学生一定受益非浅。
我大哥行事低调,在家很少提及他在就读苏州师范大学时的见闻和动态。不过,全家都知道英语不是他想深造的专业,那只是打开数学物理奥妙的工具。 经自学他早已能在英语世界里轻车熟路地游走。当年,我把他当成活字典,随意问他任何一个英语单字,他都能立即准确无误地翻译出它的多种意思。我好想学他的诀窍, 虽然他毫无保留传授了给我,其实那只是对知识的渴望和坚持不懈的努力。
清晰记得高考恢复不久后一个春节的早晨,当我打开收音机的时候,新闻联播恰好在播放一位名叫肖刚的青年,下乡八年,自学成材,被破格录取为中国科技大学数学硕士研究生。 我好惊讶有人与大哥同名同姓,经历类似,不过再往下听,觉得毫无疑问一定是我大哥了。在母亲的询问下,大哥才透露了全过程。原来,他进了英语系后始终想转数学专业。 他作了一番努力,其中,他写给科大的信得到了重视,院方派了两名教师到苏州考了他五天后,决定破格录取他。这样推算起来,他下乡的八年,靠自学完成了初中, 高中及大学的全部课程,丝毫没有浪费一分一秒。
当我医学院毕业前夕,我大哥已以他发现以肖氏命名的代数几何理论的成果获得法国巴黎大学的数学博士学位,并在美国 UC Berkeley 大学访问。 当时我极想请他帮忙联系在美深造的机会,但对我们要求极为严格的母亲劝告我,要靠自己的努力开拓出一条路。我虽然未与我大哥提过,相信得到的答案会是相同的。可不是, 我大哥没有任何背景与捷径,用他的真才实学实现了他的梦想,成为了有国际名望的数学家。于是,在医院实习的那一年,我利用所有的业余时间积极准备考研究生, 这对于我这个比较喜欢与朋友交际的人来说是很痛苦的,但大哥的形象好像时时竖立在我面前,让我平静下来。终于,工夫不负有心人,就在大学毕业前夕, 我被中国医学科学院录取为硕士研究生。后来,我又赴澳大利亚从事生殖内分泌研究并获医学博士学位,充分领略了探索生命奥秘的乐趣。但生命是最复杂的科学, 许多未知有待发现答案。我为大哥的生命未能得到挽救而感到千百万分的遗憾。
2002年与大哥肖刚在法国相聚的难忘日子
在我们远隔千山万水,生活在不同的国家,忙碌于自已的事业及家庭的这些年里,我们相聚的机会甚少,但通过电话交流,我可以感受到大哥对他妻子及儿子的挚爱, 对父母及兄妹的情深,一如既往永不疲倦地对知识奥秘的追求与探索。近年来,除了忙于大学数学教学,他还致力于太阳能的研究与开发, 希望人类有一天会对煤炭,石油及核能源显著减少依赖。有人可能会觉得他是在做梦,可是,人类历史上的无数发明与突破不是从梦想开始的吗?我相信, 后人一定会继续他的梦想并实现他的梦想。
大哥虽然在精力充沛,正奔驰在他热爱的研究领域里时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但他在有生之年有效利用了时间及智慧,登上了国际数学的顶峰,为人类进步的大厦添上了一砖一瓦。
敬爱的大哥您安息吧!
无比想你爱你的妹妹肖赛写于2014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