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病中的我的丈夫肖刚

陈馨

嗜命求医,重上术台,孰知此行,仓猝不返,欲问苍被,汝体何弱,吾境何苦。一个令数学界众多人心折仰慕的肖刚;一个总是意念不止,想人所未思,解人所不知,做人所莫能的他; 一个教我知识,给我勇气,伴我三十年的丈夫;竟会在一月间成为古人,是去年的事了,却仍在眼前,思之泪潺潺。

中年厄疾几代人

知道他家有肺癌史已不是一朝一夕了,是我们相识闲谈时,是从他的日记中获悉的。“1978年1月2日,爸爸来信,他现在一直在外开会,都两年了,肺癌大概没什么问题了”。 “1980年3月8日,收到家里来信,玉莲姑妈57岁逝世,死前X光片查两肺棉花纤维状,呼吸困难,如溺深水,不知是什么病”? 后来他告诉我:76年文革后期,56岁的父亲咳嗽数月,经血防所X光片检查,见右肺有一块不小的阴影,疑是肺结核,上海胸科医院医生建议暂作观察。两个月后又拍片, 病灶周围已有蜘蛛爪伸出,当时父亲慌得没了主张,母亲冷静应对,作出即去上海手术的决定。犹忆祖母近60岁时患胸闷,痰疾,猝不得良医而死。在仁济医院,父亲的一叶右肺被切除, 还抽去了两根肋骨,取出的大如鸭蛋的肿瘤约6公分,病理切片为腺癌,不属那种恶性程度高的小细胞癌。防患未然,服了一贴中药,做了一个疗程的化疗,却因过于恶劣的副作用, 父亲拒绝这类似“苦刑”的治疗,一切“听天由命”“听其自然”,也不做任何复查。他的咳嗽仍不止,走几级楼梯便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三十一年过去了,年登大耄,倒也清健若常人, 还照顾患老年健忘症的母亲,87岁死于心肌梗塞。

一个有着几乎难逃中年一死的肖家,父亲肖荣炜能幸免远离“死神”,非肺癌只“凶多吉少”了。他说:“父亲的高寿得以根除了肿瘤,祖母,姑妈亡于未得良医,医学在进步,新药在层出, 二,三十年后定会有更有效的预防,检查和治疗措施,何况为何我不能像碧莲姑妈那样传不到呢”?是啊,何苦“黑发愁白发”,“杞人忧天”,“庸人自扰”呢,事在人为,重在先行, 他安慰着对肺癌“谈虎色变”,“心灰意冷”的我,想想他的成功,看看他的今天,不就是一步一个脚印,踏在土上,行行重行行,总会飞起淡淡的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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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摄于1989年11月,左起:肖刚,陈从周,肖刚儿子,陈馨

山青水清空气新

他有着极丰富的医学知识,翻阅的非泛泛易解通读的医学常用手册,至少也是医学院的正规教课本,法文的医学书更不少买。感觉不适时,他首先是读医书, 网上搜索有关最新资料信息,自我诊断。他从不“无病呻吟”,却有“抱病授课”,不熬到非找医生不可时不就医,极少服药,配来的药多半进拉圾箱,他不相信补品。他说: “我们的人体本来就是最好的修复机器,让病慢慢痊愈,不要乱吃药,凡药总有毒”。六十岁有余了,心脏,血压,血脂等指标皆正常,从不腰酸背痛,健如壮年。

他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除了插队苏北期间,与几个“插兄”抽过一年烟,后因父亲肺癌即戒烟。清茶淡饭,不薄营养,烟酒不沾,尤爱瓜果,不熬夜无懒起,每日必午憩,极度用脑后, 躺下便酣声微起,数日深睡,待恢复疲劳,又重进入高效率工作,投入他的研究发明天地。生活在法国旅游城市尼斯,没有工厂,更无制造业,常年蓝天白云,阳光明媚, 空气中散发着地中海的清润。我们住在二百多公尺的小山坡上,背倚青山,居离喧市,他去大学上课多是以步代轮,不劳车马,容他思度。2013年9月肺部首次手术后,仍一如既往, 缓步登坡,来回一个多小时的上下坡路,到家他略感喘息,薄汗沾衣。我家楼下有个游泳池,池里常空无一人,他偶尔下去一次,几分钟后便上“岸”了。他喜欢爬山,每年夏天, 我们朝发登车入山,一个多小时可达海拔1000多公尺,抛车数小时去攀那无汽车可到的山梁,凉意侵人。我们观冰川成清澈天池,赏悬崖凿无痕绝壁,听溪水淙淙如琴声........。 腹饥口渴时,我们湖边野餐品泉,略事休息,便从容下山,暮霭中开车归家。他爬山之速,喜悦之情,爱好自然之雅,使他每逢盛夏都要“动员”我几次背包备粮上山。他说: “一年爬几次山,等于全年的运动量,是预防诸病的良药,还可培养人的坚韧和毅力”。

欲战肺疾体不服

50岁后他开始跟踪“肺癌”,他的跟踪法不同于学医的妹妹,年年做CT检查,去捕捉萌芽中的癌,他不认为查得早便捏得住。他的看法是:如果此癌属于恶性程度高,分化早的, 那无论如何高明都难施其“魔”力,因为它在肿瘤形成之时便已随血液,淋巴窜开了,四分之三以上的肺癌都属极活跃的类型,不过早触及,未必癌长得快。他也不像弟弟那样, 嗜烟好酒四十年,查肺无门随他去,言以毒攻毒癌不入的“放任自流”态度。如果有幸邂逅到与父亲一样的“温和”性肺癌,X光片检查便足矣了,何以去吃“射线”。 如同他证明过的曲面定理,猜想,他要去做的,总是能使之成为最简单,而结果却是“最佳”的,也是“最终”的。所以他每两年去医生处查一次肺,2008年他开始去上海研制太阳能, 至2011年都是年年拍张X光肺片,实在是受不了我的“唠叨”,自然每次告我的都是好消息,“肺上清清爽爽”,他有点“得意”了,说是已滑离肖家肺癌史常发年龄。

2012年夏,他去家庭医生处约片检查恰遇医生外出度假,一个临时替代医生使他无信任感,他误过了这一年的检查。2013年7月初,他去拍肺片,我揣着不祥之感在阳台久候, 见他老远归来便问:“怎么样”?他异样的冷静,“是肺癌了,有乒乓球大小了”。与他结婚近三十年,我时时提醒自己不要让恶病闯入他的肌体,可是它还是来了, 真是“冤家路窄”“防不胜防”,天不助我,偏妒英才也。我的感觉远比他糟,如坠云雾,更似重锤击我至休克状。一切完了,“天昏地转”了数分钟,见他在计算机前对数张X光片对照比较, 研究自己的肿瘤了。他很生气,说2011年给他拍片的放射科医生失职,没看出毛病,未觉出蛛丝马迹。然后便开始了一系列的检查,做CT, 还见右下肺有一个1.5公分的结节(nodule)Pet-Scanner全身扫描,未见亮点,也未见肝,脾,胰,肾等有转移迹象,穿刺检查可能肺部腺癌 (produit d'aspiration bronchique comportant des cellules atypiques suspectés d'être adénocarcinomateuses)。 9月23日手术,主刀医生是有着二十多年丰富经验的著名教授 Pr N. VENISSAC, 手术成功,切除的左下叶肺一片肿瘤约4.3公分,病理切片结果是腺癌,周围淋巴未见癌细胞, 按照法国南方治疗法,肿瘤小于4.5公分未转移术后不做其它附加治疗,可是他还是服了一贴由母亲留下的配方抗癌中药(是弟弟替他准备的), 被法国医生认为不认识的治疗(traitement inconnu)。他说:“我的癌与老父的肺癌是同出一辙,肖家的肺癌不转移,就是要吃一刀”。

10月1日出院,一个月后体力恢复,重上讲台。年底他去癌症中心复查,放射科教授 Pr PADOVAN 为他做CT。几日后,我们同去肺科医生 M. POUDENX 处, 他指着CT图象说右下肺边缘见两个疑点,一个是老的,另一个是新的。总是坏消息,我的腿软了,还是他镇静,让医生将片子转给他,并说:“我不认为是左肺癌转移, 有可能是手术后的炎症”。医生说三个月后再做检查观其发展。

这个圣诞节是阴冷,灰色的,太阳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实在提不起精神请客度新年,但他还是邀了他的数学同事们来我家,度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年。我在厨房又烧又炒, 他在客厅滔滔不绝,大谈特谈“癌”,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提出疑问,如聆听肿瘤科专家授课,特别是 Mr. IVES,曾在多年前患血癌,对他见解颇有同感。谁说他少言寡语,他幽默, 灰谐,健谈,乐观,举一反三,让在坐者得益非浅,都说如肖刚从事癌科医学,定会对人类有重大贡献。这个最后的年夜饭也是他的临终“演讲”,已是午夜了,方迟迟欢散。

3月6日,我陪他去 PADOVANI 教授处做CT , 问:“又长大了?” “你的医生会给你解释的”。此回答绝非好兆。几天后再去肺科医生诊所,果然是当头一棒, 他指着CT片说“小结节长得很快,不像是炎症,马上做个穿刺检查”。3月17日,我陪他去医院,仍由 PADOVANI 教授在Scanner镜下对新疑点做穿刺。3月24日看结果:提取的细胞含炎症, 没有看得见的癌细胞(Prélèvement de valeur cytologique contenant des inflammatoires sans cellules carcinomateuse visible)。 这是我们期待的生命新机,哪怕只几日的慰寂。 3月21日,在肺科医生处,M.Poudenx认为没查到癌细胞并不能排除它不是癌,疑点suspendu, 他向Pr VENISSAC 等医生建议做一次微创手术,在治疗前,他需要得到的是病理切片结果。

4月28日,Pr. VENISSAC 与15位教授,医生集体协商后在给家庭医生,放射科教授及肺科医生的信中写道:肖刚先生右下肺新病灶是在2013年9月手术切除左下叶肺腺癌的背景下长大的, 肖先生完全理解在没有得到病理切片时我们对正在增大的右下肺病灶所持的较为进取的态度,我们准备于2014年5月19日施行手术。(Je vois donc Monsieur Xiao Gang à la consultation pour ce probleme de lésion inférieure droite qui progresse dans le contexte d'adénocarcinouse PT2bNO opère en septembre 2013 du lobe inférieur gauche, M. XIAO comprendre parfaitement notre attitude un peu agressive vis à vis de cette lésion lobaire inférieure droite qui augmente de volume et qui fixe au tep Scan. Nous n'avons bien entendu pas de diagnostic histologique. Nous avons prévu de réaliser l'intervention le 19.05.2014.  Professeur Nicolas VENISSAC)

他将医生的决定告诉我,我能说什么?为什么我没能想到:右肺新疑点只有两种可能,或是肺癌转移,无须开刀;或是良性的,更不必触动,为什么为争取两个月的早诊断治疗, 去甘冒少活两年的风险。真是:人逢绝境身非己,听凭医师来主沉,一念之差亡我夫,抱恨终日何时了。

无可奈何星坠去

5月18日我们三十周年结婚日,他开着新车,我俩去ST-JEAN-CAP-FERRAT, 我称它为半岛,一碧的海水环抱三周,它蜿蜒地向地中海远方伸去,海面微皱飘白帆,海水湛蓝浮青萍, 绿岛上依稀别墅点缀,交织成一幅最美的画本。这里被视为世界上最富人居住区,好在海边所有的景点,路径均不允富翁占有,在那儿散步,呼吸,思考是他百去不厌之地。 还未中午,稍觉饥渴,我想去海边那家餐馆小餐一顿,算婚日纪念,“好”!他一声应允,我们推门未能进入,才知法国饭馆不到午后是无人光顾的,扑了个空,“开完刀再来”, 他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之壮志。回家餐后,他照例午休片刻,我为他打理住院衣物,下午四点,我们出家门,略觉凉意我又上楼替他取了件薄外套,他在路拐角等我。 周末的医院寂静的阴森,我们进入胸科住院处,才见一位白衣护士,“怎么好面熟啊”!“是啊,出院又入院,不会是好事”。他答道:帮他安顿完,我又陪了他一会儿。

第二天下午手术,我焦急地等着医生的电话,三点多钟,VENISSAC教授从手术室来电话了,“很顺利,你可来看肖先生了”。我赶去医院, 他刚被推进观察室,抓住他的手仿佛拉住了他的命,“我蛮好,这次小手术轻松多了”。这个晚上我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去医院,他神态不安 , “今天VENISSAC 来说病理切片两个都是癌,一个是原发的,另一个是转移的,各约1.5公分大小,我一时出不了院,要去疗养同时化疗,他们挖去了两个不同的癌,还多挖了周围部份, 也有癌细胞”。见我脸色苍白,声音颤抖,他又说:“我还没这么快死呢”。只要他能多活一天,也是我的生命。

5月23日,开刀后的第四天,我一直坐在他的病床边,时而给他擦洗,时而喂他喝水。夜幕降临了,“我有点冷,把毯子给我盖上”。一种不祥感逼向我,“你回家吧,我担心你走夜路, 我没关系的”。步出病房,刚升起的月光,隐约地照在前面太平间的灰色平楼上,一道逼人的阴气迫近我,我加快步伐直奔家门。电话铃响了,“我发高烧了,呼吸不好,已转入观察室, 在用抗菌素”。接着几天是抗菌素治疗,鼻上插上了氧气管,医生说肺部不干净。

5月28日,由于观察室无位,他被送回普通病房。

5月29日,他的感觉还可以,他说药起作用了,夜黑了,我将一块小毛巾塞在他枕下,他常要用它擦汗。走出病房,我又经过了这幢令人打冷痉的灰楼, 禁不住多看了几眼那阴森森的门窗。赶到家才将钥匙插进锁口,刺耳的电话铃又一次次打响,是晚间值班医生:“我们为你丈夫的呼吸困难担心,这儿没有相应的呼吸设备可帮他呼吸, 要转医院。”“我为了捡你给我的那块掉了地的毛巾,忽然喘不过气来,救护车马上送我去S.R.C医院的Réanimation (急救中心)”。这让我心碎的话,天天刺痛我的心。在急救处, 心脏超声波检查可见肺部血管压力高,CT查两侧肺呈不光滑毛玻璃状,呼吸道感染,他感到焦虑,强烈的不安,一种缺氧性的急促呼吸感使他胸闷,气急,吃力。

5月30 日,他的右颈静脉有血管堵住,右臂肿胀。“祸不单行啊,今晚儿子要从北面来,你去接他吧”。接来儿子,我们相对无言唯有泪,还是他坚强:“我马上要求医生让我昏迷, 受不了气闷,让他们去研究吧,我不行了,肖定瑜照顾好你妈妈”。在他的眼里,儿子已长大成熟,可我却永远需要他的庇护。

.........总是没有明显的好转,尽管针对性的新抗菌素在更换,痰液抽取化验不断,一系列防止肺部纤维化的药在用。 6月14日,他的血压升高,心跳过度,血小板减少, 尿素离子增加,胃部出现两处溃疡,呈出血性休克。

6月17日,VENISSAC教授做肺部穿刺前对我说:“我们要知道是否他肺部纤维化,对此病医生是无能为力的”。病理报告三天后就出来了,医生又一次将恶消息通知我: 抽取的肺部组织重新发现漫延的蜂窝状病变损坏,重整的伤疤,处纤维化阶段的肺,几乎全部被破坏。这天医生使用了少剂量的镇静剂,为了每一次呼吸, 他的整个腹部如此剧烈地起伏抽动,他神志清醒,非常清楚自己的病情,“没什么可后悔的,是我自己同意开刀的,你们用不着与医生打官司,记住:人体是个极复杂的机构, 还是顺其自然”。“静坐当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又看到了他的“厚人薄己”的美德。

面对非常惨淡的生命前景,那不可恢复的呼吸,两肺纤维化及众多复杂感染,医生们征得了他与我的同意,等儿子再次赶回来之日,停止了治疗,让他在无痛苦中安静地睡去。 堤决洪水涌,门破盗贼凶,5月19日手术后他的身体从此一蹶不起,6月27日晨5点31分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从此也将我带了去他的那个世界。

(2015年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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