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北风起,透窗入寒气,风卷着片片落叶,又将它们狠狠地抛向一隅,望着西面滚滚压来的黑云,遥想着安睡着他的那儿,一阵凄苦又涌我心头。
我们这一代人本不该有什么青春的,“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干革命”,一晃十余年的革命,可是“青春”还是来了,姗姗来迟,缓缓而至,匆匆滑去。1978年秋, 我从吉林穷山沟回了上海,虽是以高分进一所不起眼的建材学院(后属同济大学),还是大专,可它却是那年唯一去吉林招三名考生的全国高等院校,捧着薄薄的录取通知书, 换来的是上海“金”户口,这比年年推荐,次次落榜,抛我一人在乡下的感受要好得多。父亲言:“十年边疆苦日子磨炼了我的小女儿。”母亲喜出望外:“眼高不识丁, 敢与十届考生拼高低。”学的专业是企业管理,财务会计,毕业分配可望厂长,经理,会计师。度过了几年少有生趣,味同嚼泥的读书,考试。快30岁的我,毕业留了校, 因知我会画点,写点,暂安排在宣传部。与我年龄相仿的知青早在多年前纷纷农村当地完婚,成家,育子,生女,校内校外“追”我的“他们”真不算少。 听多了母亲近亲徐志摩(诗人)蒋百里(军事家)沈钧儒(民主人士)才华横益,敦品立身的故事,日睹着父亲博识众艺,煌煌论著的才学,总觉得周围的“他们”还缺了点什么。 “女儿未能善嫁,为母不安。”母亲四处托人,物识“驸马”。
姐夫陈平于六十年代末复旦大学物理系毕业,79年被公派去法国读博士,恰与肖刚同住一栋公寓楼,十多平米的小间全年无多少阳光射进,一张单人小床紧贴墙,书桌放在床左面, 还有一个小冰箱。他们壁对壁,门对门,常以敲墙以示问候。肖刚是留学生中的“新闻人物”,孤傲的姐夫对肖刚则“钦佩有余”,闲谈中知他仍是“单身”,因国内“光明日报”, “人民日报”中央电台的连篇数日报道,“自学成才数学家”,在合肥科大时,常可收到来自各地的信件,其中为数不少的是姑娘们夹着相片的热情洋溢求爱书, 肖刚将她们的信摊在宿舍床上,供大家笑阅;一位江苏师院思想偏激,水平欠上的同班工农兵女学员在给他的“忏悔”信中流露出丰富感情, 却由于“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给我制造的困难的,虽然我不想报复谁。”(77年6月27日日记)自然没了下文。他也与一位经父母搓合的老同事,北京某部长的“千金”见过面, 有过数封“鸿雁往来”,可又被他淡淡地疏远了。1978年9月,好友李克正有了女友何青,又先去了美国留学,自己去法国之事还无眉目。他一度感到孤独, 78年9月17日的日记中他写道:“Maintenant ma plus grande envie est de trouver une femme ideale, mais je n'ai aucune moyenne de le faire, dommage encore”.(我现在最想要的是找到一个理想的女朋友,可我无法做到,遗憾!)在法国,他的同乡袁身刚给他在留学生中找了个“佼佼者”,却又未能拨动他的“心弦”。
82年夏,姐夫和他均回国探亲,身负丈母娘重任的姐夫接通了肖刚在沪旅馆的电话,知他此时正在老西门舅舅处闲聊,便星夜直奔那儿,说明了“来因”。大舅抢言: “先拿张照片来看看,”小舅将桌上数张女孩倩丽相片推向姐夫“示威”。肖刚开口了:“我不要看照片,对陈老尚无兴趣,也许会有更年轻,美貌,聪明的,”可是他又说: “我有空去同济一次。”言语中不乏直率,此事就这样背着我悄悄地展开了。7月18日正午,天气照例的闷气蒸人,高枝鸣蝉,似迎远客。我正懒洋洋地躺着看书,母亲说: “小妹,一会儿陈平同学要来,你招待一下。”家中平时客来人往多,施茶给水都是我的事,任务在身,倦意顿消。那天我身着短袖白衬衫,蓝格裙。下午两点,门叩响了, 姐姐陪着的一个不是与姐夫同龄的同学,他剪着平头,穿着老头衫,少一点南方人秀意的圆脸使他以后总也不见老,给人以诚笃,刚毅,可信的读书人之感。他大胆地看着我, 倒使我有点不自在,直觉中是“冲”着我来的。门外姐夫晚到一步,“肖刚,她就是我向你提及的陈馨。”席间父亲话最多, 从法国中世纪古典皇宫建筑到贝聿铭先生将在卢佛宫前玻璃金字塔的新设计,法国宫殿园林与中国明清皇家花园的文化差异,还将数本他的新著介绍给肖刚, 俨然在与一位园林建筑学者畅谈。肖刚倒也不拘迁,“嘿嘿”笑道:“建筑艺术我是外行,可巴黎凡尔赛宫,Fontainbleau 我没少去,这几年我的兴趣除了数学便是摄影。” 母亲不禁问了他如何能在农村自学数学?“起初是我父亲启发我钻研自然科学,后来我学数学是为搞无线电,半导体打基础。”以后母亲逢人便褒奖肖刚是个有志青年。他也问我: “你学的是什么?”像想要与我谈上几句。我端上了一盘平湖西瓜,话题便转向了西瓜,黄黄的瓜瓤清爽解渴,他吃西瓜是大口大口的,比我哥哥都吃得干净,毫无拘谨,吃完还批评: “上海的西瓜不及无锡水蜜桃来得汁甜味浓。”他没有戴手表的习惯,不时从包里取出计算器看时间,似有重要约会那般心急如火,却又强装“心不在焉”。 摇动着的“华生”风扇是对着他吹的,还手不离巾地擦去额上渗出的汗,如此怕热者倒也不常见。终于熬过了半个小时,他背起包要走,姐姐唤我将他送至百米远的同济专家楼, 道声“再见!”便消失在浓密的梧桐树荫中。后来他告诉我:“出了你家门我又去看了一个她。”
(摄于1984年夏)
几天后,他去胜利村姐夫处听“回音”,问姐夫:“她怎么想的?”“我怎么知道她怎么想?”姐夫说。于是他拿了我家地址,25日下午,第二次来我家,全家又在一起畅谈,吃水果。 这次时间稍长些,傍晚我陪他出家门,他居然要我送他到很远的55路车站。他说:“我要回无锡两周,要去科大办些事,还要与彭家贵,李克正,单墫,杨劲根碰头。” 我们依依道别。在无锡,他给我发来了第一封信,“在彭家午餐时,我胆绞痛复发,父母建议我去瑞金医院手术……”他又给了我一信,告知已住入瑞金医院,准备8月14日手术, 要我去医院看他。可次日他又来信说:“想想手术可怕,还是保守治疗,所以溜出了医院。”和我结婚后,胆绞痛的次数少了,可每一次复发时都是面色苍白,虚汗淋漓,令我忧心忡忡, 我也叫过急救医生,他用自己制做的按摩器以助减缓疼痛,他已摸出一套治疗方案。
8月17日,他来我家约我去虹口公园,我们首次在没有家人介入下“初次交谈”,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渐渐地走近了我们。
23日我们去新光电影院看了一部法国喜剧片,电影没结束,他就说:“不要看了,出去走走。”黝黑的夏夜晴空,淡映着数颗星星,热风微微吹佛, 我们谈了“中西国家社会问题”“家庭夫妇感情”“男女平等”等问题,他将我送至同济,目送着我进家门。
25日,我们坐浦江摆渡船去浦东公园夜游,从黄浦江的一头望着这条曲折浑浊的大江,江的那岸是高耸的殖民地建筑,江的这岸则是稀疏的村落,那晚的月亮有点羞涩。 我们交换恋爱观,他对爱情的定义是:感情,思想,性格上的互相爱慕,补充;生活,感情上的互相依赖,需要。
28日,他又来我家,与我母亲说要我9月4日去沪西,与他家人见面,因是他31岁生日,顺便在德大共餐。
29日,我们起早驱车去上海植物园,都市的一块绿地。我们共游盆景园,观红赏绿,叙今忆昔,客栈小吃,花中驻影。已经是薄暮的时候,八分满的明月悠悠淡淡地斜挂在空中, 池里的浅水,映着月光,我们信步出植物园。他突然说:“难以想像,为什么农村的岁月没在你脸上留下多少痕迹?”“我吃的苦远比你多,却只能去搭乘末班列车。”我说。 许久的沉默,“我这一走就是两年,我们该以什么方式来辞别?”然后他向我道出了真情,并要我尽快答复他。又是沉默,“我不会使你失望的。” 他将一本从77年到79年赴法国前在中国科大写的日记送我,“看了我的日记,你就了解我了,免我给你讲故事。”他又将我送回同济,已是午夜了。夜深人静,把卷细读。
(摄于1984年秋)
1977年11月1日 晴 进入科大的第五天,昨天初做学习计划如下:代数学60%时间:拓扑,代数,格论,表示论,抽象代数一般内容(习题为主),线性代数(复习) 转向各类习题,图论。其余内容40%时间:复习(习题为主),拓扑,数论/逻辑,运筹/分析/几何。近几天攻表示论。一天10小时是否能坚持,写信,生活,问题不少。 科学的天地多广阔啊!我决不能把自己限死在代数学的狭小领域内,不仅是逻辑,是否目光还要远些,即要在代数上钻出头, 又要考虑更广泛的目标,就只有把毕生精力献给科学了。时刻记住,要向世界最高水平看齐。
11月17日 晴 怎样来理解数学的实质?它的意义,内容,研究方法,它在自然科学中的地位是什么?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研究科学应切记: 1. 理论与实践的结合。 2. 浪漫与实事求是的结合,缺一不可。
11月27日 阴 上午在图书馆翻了一本《相对论导引》,引起一番联想。我这一辈子能干些什么呢?目标太小似乎不甘心,太大了又怕吃不消,自己对自己的能力还吃不透。
12月2日 晴 《李代数》第三章初读复习结束,解习题要有坚韧顽强的意志。
12月3 日 多云 今天出现这样一个设想,应该建立一套完整的数学语言,使一切数学的推导过程都能用它来表达,这样对这套语言达到熟练之后,就可以用它来思考问题, 并可以走向计算机的配合。
12月8日 晴 我初学数学时的目标是能懂一点高等数学,为无线电学习服务(74年),发展到为解决难题而奋斗。
12月31日 阴 今年是我一生中转折性的一年,从插队知青到大学至研究生,若没有当年在跃进草房里的奋发,哪会有今日,这些人生的滋味,我好像都尝到了。 一年前我还在担心是否有人比我历害,而现在我考虑的是如何建立压倒一切的优势。总之,努力的成功还需更大的努力。我希望自己在新一年内:开始做一点研究工作, 能拿出自己的第一篇论文。能萌芽出一套独特的数学观点来。
1978年1月 2日 多云 今天把以前做的几个拿手的题给曾老师看了一下,“Algebre”章7题7居然他和杨劲根都未做出来,妙!
1月29日 S 多云 昨天陈传胜拿来两份中国科委和科学院的招生简报,有一份是关于我和李克正的,上面写了我们的考试情况,说我是“达到或超过了66年以前优秀大学生水平。”
3月5日 多云 给广州越秀区的回信写成,至今为止,已收到来信24封,来自辽宁,北京,河南,湖北,湖南,安徽,江苏,上海,江西,广东,四川,新疆。
9月18 日 小雨 据曾老师说,这次外语考试又使我成了“明星”,考了安徽第一名。
1964-66年初一时发明永动机。1967年秋冬至68年春装成一架5寸电视机。 1977年春节期间决心发奋,3月5日开始电路设计,由晶体管,繁用表,示波器,至电子钟及其它,逐步深入。1971年春节期间,试读高等数学。夏季开始学英语。 1973年夏秋,初读实变函数论,抽象代数。1974年春节期间装置正规型晶体管电视机。1974年读俄语,设计语声系统,初读图论。 1974年9月突击数学,破积分方程,复变。1975年破实变函数论,抽象代数,图论,译《图论》。第三次报考失败。写“池塘水量近似计算”等文三篇,背袖珍词典。 1976年翻译《代数》,各课深入,11月写“有理数的k进制数表示”。1977年3月5日进江苏师范学院,大背袖珍词典,全面接触英语。学期末大受压力,认为不关心政治。 7月24日致信科学院李昌,附文“有理数表示”,此后急转数学。1977年9月22日至28日,接受徐森林及陈传胜老师考试及政审。1977年10月27日作为第一个研究生进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入学前还在苏州23中,11中,师院外语系作报告。
时读时辍,成一答复。“无论在什么年代,总会有突出的为人和才华,我就是在众多人群中遇到了你……”
82年9月10日晨我去淮海路,然后与他父母,小舅送他去机场,他说:“你等着我。”我们难舍难分,泪眼作别,望着腾空而起的飞机消失在蓝空里,等待,带着希望的等候。 他先去北京集训一天,再返巴黎,完成他的博士论文。从此我们开始了频繁的书信往来,我俩常你写你的,我谈我的。他的兴趣一会儿短波收音机,一会儿冰箱温度测试…… 他将我的一张照片放得很大贴在房间里,留学生们都来看肖刚女朋友。83年7月姐夫回国,带回他给我的磁带一卷,(82年9月他一回巴黎,就冒出了要与我结婚的念头)提出要与我结婚, “我们有着相吻合的看法,彼此理解,我不会要求你懂数学的。为什么婚姻会成为爱情的坟墓?婚姻使双方不再努力培养爱情,我们不能允许它出现。” 8月13日我给他信“……起舞不辞无气力,爱君吹笛……”。
1984年5月2日他回国,3日我去北京,他在车站接我,这一天我们就结婚了。从此开始了如胶似漆,爱慕如初的三十年生活。他说“不要依赖爱情”,却竭力阻止我在美国读完硕士学位, 不顾我今后在教研室的日子有多难过,偕我同回华师大;他又说“男人不是靠山”,当我在法国多开课,有了可观收入时,他的态度变得冷淡,沉闷, “你不要上太多的课了。”儿子步入了初恋年龄,去冬向他取经:“爸爸,你为什么喜欢妈妈?”他眉飞舞色地说:“我一看到她,就喜欢她了,因为她对我合适。” 他担心:“我们不要去追求完美,完美的东西往往最不完美,因为你得不到它,得到了也会失去,要满足于曾经有过。” 他家的病,“证明”了他的“完美即不完美”的哲学“推理”; 他的早逝,无情地带走了我的爱,我的心,我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