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忆我的丈夫肖刚

陈馨

“何处令人愁,离人心上秋”。这是我儿时背诵过的一首宋词。一度秋来,一番叶落,一冽萧然。秋如今予我的感触只是惨切悲人。九月法国尼斯大学为纪念肖刚, 这位世界代数几何学家,WIMS 创始人,将他的照片和生平分放在九月份教师的工资单信封里,让大家悼念,学习他,“一个真正的人生,挑战的生涯”,为 “PORTRAIT DU MOIS”(本月关注人物)。

江南神童

1951年9月4日,他出生于江南无锡太湖边的梅园,一幢简朴的二层小楼里,后改为浴室的向北斗室是他的房间,那儿风景宜人,梅香清溢。父亲肖荣炜, 母亲叶嘉馥均为上世纪四十年代圣约翰大学医学博士。祖父在沪经商,外公是香港合盛银行高级职员。长女叶嘉馥(肖刚母亲)自小聪颖,获上海三十年代中学生数学竞赛三等奖, 在大学求学期间,投身于革命,无暇读书,可考试成绩总名列前茅,通晓多国语言。解放初期,父亲肖荣炜任上海卫生局官员,外科医生,人称“一把刀”; 母亲叶嘉馥任上海红房子医院中方院长,后双双弃赴美开诊所行医之机,去无锡建江南第一所血吸虫病防治所,为消灭中国血吸虫病立下汗马功劳。

肖刚超人的数学,语言天才基于母亲,灵巧,善揣的动手能力则禀于其父,却又“冰源于水而寒于水”。儿时的他便有别于顽童弟弟,异于善交往妹妹,那酷爱科学之探索心, 极强烈的求知欲,持恒之久的心力,非“天才”不有。五十年代父亲从苏联带回的那套机器玩具与《十万个为什么》,可谓是他的“启蒙”之物,经他小手组装的汽车, 吊车皆一一坚固逼真;被他翻阅过的《十万个为什么》数年后传到妹妹手中,早已破旧不堪。稍大的他,双眼便盯上了家中的“三五牌”闹钟,他观望,思考,徘徊, 为什么这个其貌不扬的“盒子”会精确地报人以时间。一天,乘父母上班之际,好奇心逼他攀着高凳将闹钟搬下,拆开,查找,秘密在何处?两小时过去了, 重组装的零部件却怎么也不能使时针移动,眼看正午了,怕挨打的他,匆匆将钟壳盖上,把时针拨到十二点,父母竟未看出破绽,这个中午分外的冗长,待父母再去所里, 他又继续他的闹钟研究,其乐无穷,终于在黄昏时刻时针开始“嘀哒.....”地走动,这是他第一次对机械性能的尝试。后来他把家中几乎所有的贵重“家当”收音机, 缝纫机都玩上了不止一遍。

这些神奇般的童年故事,他与我讲述,我永远记忆犹新。他谈者娓娓,我听者忘倦,在上海植物园的一角,82年夏,我们初识,来时正值荷花待放,悄无人处,时光飞逝, 那再也回不来的青春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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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发明家

少年的他便萌发出“发明”之芽。六十年代文革间,他或住上海淮海路姑妈家,或住老西门外公家。好客的堂弟知他怕热,爱吃冰砖,买来供大家消暑解渴,可冰化为了牛奶, 溶成了糖水,汗流夹背的他方从长久的凝视与思考中脱出,说是正将上周背记的数千英语单词在脑中重新作记忆的排列,剔去已记住的,插入新学的,“我要把牛津词典背下来”。 在旁的弟妹们听了哪有不为此“惊心动魄”。停课闹革命时代,孩子们荒度在外,成年无所事事,光阴磋砣,何时终了?这一代人怎么办?得学点谋生之技。 父亲肖荣炜带他与两个同龄舅舅自学无线电技术,去中央商场等地淘廉价处理电子管,晶体管,电阻,电容等,学来一手能修善装收音机,电视机的技能, 他那超人的想像力与灵巧动手能力此时便脱颖而出。他发明了高灵敏度晶体管电表,可准确测试各种电阻和电容;做出了袖珍式晶体管示波器,可观测电路各阶段的电波,又可看电视, 还设计出极复杂的电子设备。碰到疑难,他知“跟踪”,或翻阅有关书籍,他自学英语之首要动机便是去阅懂更多的外文资料,可入乎其内,徜徉在电子天地中。

他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悟性极高的理解力。可谓自学自解,自卸自组,在数学生涯之前,实在已有了相当扎实的物理,无线电,机械等原理的基础知识,不是枯燥的课堂理论, 更不为陈法所囿,而是自辟蹊径,“玩”出一条自己的创造发明路。

德高,境界大,功绩丰

人但知他聪明,而少知天赋之外尚需高德,境大,勤奋之品格。他谦甚从不以数学家自居,科学家鸣世。至多说:“我数学做得还可以”。那与世无争,与人无怨,心无他求, 沉潜于科学之中的品格给所有的人留下了很深的印像。人说他做的工作是奠基性的贡献,此话再恰如其分不过了。

八十年代,他先后在国际国内著名数学刊物发表了十九篇高水准的论文,已挤身于国际代数几何学家行列,他做过的一些猜想,定理,证明至今尚无人能超越; 在华东师范大学他培养了中国第一批优秀的代数几何人材,为中国在此领域填补了空白, 他要隐退了。一九八九年底,我们的儿子出生了,他告诉我他又有了最令他满意的想法, 他明年要去德国马普研究所访问,完善这个工作。不久他证明了一般型复极小曲面的自同构群的上界是42k的平方,对一类“困难”曲面得到了其对称数的最大值,此定理相对容易理解, 是最佳的,最终的。这个结果被发表在国际顶尖数学刊物上(Annals of Maths)。他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代数几何学家之一。 (“Il etait reconnu comme l'un des meilleur specialistes des surfaces algebriques au monde...”)

他应该获得更高的荣誉或别的什么,可是他开始离开他建造的代数几何王国,让他的同行,后生可在这个领域争雄,称强,却去开拓一个未人所知的“荒地”。 记得那天我们的车停在Cap de croix 红绿灯前,他突然说:“我决定不做数学了,我已带完最后一个研究生,以后我的工资里不再有奖金了”。同时他给我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苏联有一个最杰出的数学家,当他应该领取菲尔兹奖时,因抗议政府腐败的政治他拒绝此荣誉,回家乡奉侍老母了,但他在数学界的高望无人能替代。

从此的八年里,他无饥无渴,忘世忘机,再次用生命的激情和天才谱下了WIMS, 是第一个创建和开发开源网上数学系统软件者。这个庞大的计算机工程, 是又一次将知识的种子撒下人间,让大家分享,使成千上万的教师追随着他开创的路,熟练应用WIMS已成为许多国家众多学校招聘数学教师的条件之一。

像一个蕴籍的高士他又出走了,远离了。他用自己的工资研制开发太阳能,他的又一个雄心勃勃计划,他是要走到底的,不管其难度有多大,因为他坚信他的设计是最好的。 他希望有一天人们能用他的方法制做既便宜又有效的太阳能采集器,会跟踪太阳采热,采光,为减少全球气候变暖现状做点事。他写了三十多页的文字,图解教人们怎么制做, 多项专利文章的发表是他的心血结晶。他的那些太阳能专利是:拼装式聚光太阳能采集装置及其拼装法;太阳能采集阵列控制器之间的信号传输法;一种太阳能采集器的光电探测装置; 一种太阳能热储装置及其制造法等。著名数学家(菲尔兹数学奖四十五分钟报告)Carlos Simpson 说:“今天你看到了WIMS已被世界接受, 虽然明天你看不到你的太阳能发明被全球所用,但我们相信会有那一天”。在那些最后的日子里我求他:“若是此次能出院,退休了吧”。他吃力地说:“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

他勤奋,计算勤,思维勤,研究勤,搜索勤。三十年来,我从未见他荒废一日,无假无节,一生中几次重要的旅游还是好友李克正安排的。唯一的休息便是周末海边,树林漫行, 散步,却总见他边踱边思,自言自语,指手划脚,他还周旋在他的“题”中,遐思里。饭后有时他会问我:“我吃过了吗”?眺望着湛蓝,平静,浩渺的地中海,他说:“用我的设计, 可使海水淡水化,这样中国就可告别缺水之日了”。

是老生常谈了,是落入极大悲伤终日以泪眼掩面的我的自拔。自他去逝那几日起,他的朋友,同事,学生,亲属写下了大量真实,感人,精彩的文字, 非我这个既不懂数学又非计算机的外行所能。相伴着的是他用过的遗物;怀抱着我的是他的相片;踩着他昔日铺的地板;用着他精心安装的厨房,卫生间,计算机......。 那朝夕相依的三十年,让我如何割断这缠绵凄哽的思念,写他的侧面,重书他的功绩道德于万一,则妻之责我之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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