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忆我的丈夫肖刚

陈馨

我怕夜幕的降临,更怕晨曦的到来;因为他急促地呼吸是那天夜晚开始的,他悄然地离去又是在晓雾升起之时; 我尝到了从“盛”到“衰”的伤感;从“得意”至“失意”的疚意;从“甜美”趋“苦涩”的滋味;可我仍痴情地沉醉于我俩有过的最美好的回忆之中。

我们有着同样的不幸遭遇,青春是在愚昧,动荡的文革中度过的。后来我们谈起很多那个年代的往事,都心有余悸。当我扛着锄头,顶着烈日,踩着冰雪, 随着农民大军出没于深山老林时;他则“禁锢”在苏北偏远的茅舍里,夜深人静时,饥不择食地吞食着数字,定理,猜想.....;读懂了很多中外数学家的著作, 奠定了他今后研究数学的方向,以常人不可能有的天赋和努力成了文革后中国第一批世界著名年轻数学家。当我为迎战高考去背记单词时,他则已可用一口纯正, 流利略带绅士的高雅吐词的英,法语与他的国外数学同行交流,用简洁准确的文字在世界最出名的数学杂志上发表文章。他笑我不懂“惜阴”却很能“吃苦”。

他记忆力惊人,兴趣之广,涉及之众,倒颇似我父亲陈从周,一个汇建筑,园林,美学,文学,哲学,绘画等为一体的大师。他有着将数学,物理,计算机,光学, 机械工程等学科融而为一的才华,使他走上创造发明之路。非父亲所唏“单科教授”“精算师”“匠人”“郎中”。父亲提出中国的园林建筑,设计与保护要有民族风格, “东施效颦”未必可取。他从代数曲面,一般型曲面的自同构群的阶,高维代数簇等到庞大计算机工程WIMS的转向,无一不是他自己独特的想法。 父亲一生为“还我自然”而著书奔走。他研制太阳能,除诚望开发,解决新能源,也为保护自然,其理“还我自然”矣。他认为我父亲的思想应该得以继承,数学要与应用结合。 父亲言:“‘画贵有我’,通过我的思想和手,写出我的感情与意境,物境与我相交融,这才是真正的画,无我才有我。”他将自己多年心血智慧写成的WIMS默默地奉献给世界, 自己则去开拓新的太阳能领域,让更多的同行继续完善开发WIMS。他知道只有百川汇海融而为一,才会有气势磅礴,流芳百世的杰作。他去巴黎开会坐的是地铁,睡在同事家, 晚上可继续讨论他们的工作,却将大笔科研经费上缴。他数年私囊研制太阳能,把向上申请经费“冷”于一旁。他说:“向上要钱一要时间,二要找人,研究本是我工作的部份, 科研经费自出也没什么不合理。”他将自己的发明工作写下来,常常是度自得其乐的寻“乐”生活。用他严密的推理,精确的计算,周全的思考而出的工作,没有“铜臭”味, 是“无我才有我”,时流所不能忘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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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刚和岳父陈从周摄于1993年初

他曾是中国最年轻的教授,数学家,后赴法国为最高终身教授,却给人以朴厚,深挚,善助的高尚待人之感。我的法国邻居都喜欢他,说是搬来了一个“奇才”, 当“付钱”上门修理的水电工,计算机家不能解决他们的“烦恼”时,他会拎上工具箱,被唤去帮他们“排忧解难”。他也研究过股票市场,瑞士朋友用他的预测法赚了不少钱,来谢他, 他“嘿嘿”报以回笑,他的兴趣是那被他捕捉到的曲线和概率。他甘冒他人违约之险,为一对没有固定收入的中国夫妇常年经济担保,使他们有房住,他说若是扔掉一个月房租也没什么。

他为人得前辈垂青,世界著名建筑家贝聿铭先生曾因帮我回国探父,与肖刚电话,信件交往过,在父亲前口口声声称誉他,评价高,说是“天才”。父亲也说: “我在很多事上认识了小刚,能力大,有点丈夫气,能顾全大局。”一次,父亲带他去拜访苏步青老先生,在听了他所做的代数曲面等工作后,很是惊讶,希望他来复旦大学工作, 说:“我已是田间的稻草人,只可吓吓麻雀了。”当一切都不能挽回他生命时,泣不成声的我对André Hirschowitz(著名数学家)说:“他的生命太短了。” “不!”André 说:“人的生命长短不只是年龄,刚的生命不短,因为他做了可以留世的工作。”他的导师著名数学家Arnaud Beauville在给我的信中写道: “很报歉,因为我在德国的一个不能取消的会议,我没能参加刚的葬礼,此时我带着全部的友情和悲伤想对你说,刚是一个特殊的人才,我们都会怀念他的,你应该为他感到自豪。” 尼斯大学校长Frédrique Vidal以他个人和大学的名义发来唁函,为失去一位杰出的数学教授深感悲痛,并表示沉痛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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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刚全家和妹妹肖赛母女摄于2005年

他不算是一个常人眼里善解人意,嘘寒问暖的“楷模”丈夫,却常常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们心心相映。我不喜欢和他一起做什么,因为他的速度总是太快,令我难以“尾随”。 他读文章从来不是一个个字地细嚼,而是多行或数页跳跃地“扫描”;看电视是几个台一起“浏览”;他知道我兴趣于经济和政治方面,每早会为我摘要地“剪节”网上重要文章和信息, 让我读。他也教我开过汽车,可他的反应快了好几拍于我,听他的“指挥”,我在美国高速公路上超车,与别的车“擦肩”而过,去警察局罚了款。从此“耿耿于怀”的他, 在我法国考驾照时便“隐退”,出高价让我去汽车学校一课一课地学,为的是我的安全。儿子肖定瑜高中毕业选专业读大学,他对儿子的告诫:“不可胸无大志”。第一次肺部手术后, 他身体很弱,又发现新的“疑点”,儿子想留在尼斯做医生,他说:“这儿有你妈妈,你的前途在哪儿,你就去那儿”。在极衰弱时他予我的最后一句肺腑之言是: “我心满意足了,因为与你相遇,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年。”

窗外细雨绵绵,远处的群山笼罩在烟雨雾朦中,神秘岿然,紧紧地护卫着这地中海边美丽的小城;窗前偶然有一只昏鸦掠过,发出数声教人心碎的哀鸣, 带着这伴我余生的他的最后弥留之言,我该不再会感到孤寂,无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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